孟思远虽然出身名门望族,但是庶出。父亲死后,就分了家,在津门创立九记孟家的名号时,就已经与本家不大往来。
在前金时代,因为闹葛明被迫离开山东阶段,家里全靠柳氏照应。其家族中人,对孟思远的老母也是不管不问,任其自生自灭,亲戚的关系已经寡淡的很。直到孟思远成了交通总长,为共合第一等大员,那些亲戚们才来往的热络起来。
他们会提出自己的要求,但也不会太过分,同时也愿意给孟思远足够的好处。比如让孟母死后与孟父合葬,把一部分原本分走的产业归还等等,算的上有诚意。孟思远表现的也算彬彬有礼,既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,但是给的方便也极有限。两下的关系就是这么不咸不淡的相处,直到孟思远被捕,孟家的门庭,一下子又变的热闹起来。
大批亲戚上门劝解,前方百计地用好话安慰着柳氏。只是这个妇人原本就不善于交际,只敢躲在内宅,和来的女眷们说些话,外面应酬的事,都是邹秀荣来做。
她这个弃妇身份,在孟家很有些尴尬,但是邹氏不但自身是望族,其父做过山东省议会议长,本人现在还是交通银行襄理,这些亲戚对她倒也不敢有所轻视。两下里说着不咸不淡的话,亲戚们的态度很是亲切,表示着一家人永远会帮一家人,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。邹秀荣的回应也显的极有信心,对于孟思远的处境,压根就不在意。
有了她这个态度,家里人的心也就安定下来,有几个年轻人小声议论道:“我就说不用担心,十五叔是冠帅的金兰手足。以冠帅的威望,打一个电话进京,什么人要不出来?说不定啊,十五叔现在正坐着专列往济南赶呢。”
“可不?就是我爹这个老糊涂,非担心十五叔家完了,要来探风色。这有什么可探的,只要冠帅在,就算十五叔真掘了东陵,也不用吃官司。”
一波波的访客,如同过江之鲫,应付走最后一波访客,太阳已经落山。孟思远家里不怎么用仆人,在孟母死后,只有柳氏的一个陪嫁丫头以及她的丈夫在这里做些粗活。丫鬟上前问着,该给邹太太准备什么饭,邹秀荣摇头道:“我吃不下,你做些稀饭,给你们小姐预备着,我去看看她。”
内宅里,柳氏的脸色依旧憔悴。她原本身体就不算很好,这两天不得休息,让整个人都变的清减。经过这场变故,两个女人的关系反倒是拉近了不少,见到邹秀荣回来,柳氏起身叫了声姐姐。
“都这个时候了,就别客气,什么姐姐妹妹的,我和思远都不喜欢搞这套,不必叫来叫去。这是你的家,你是女主人。越是眼下这个时候,你越得拿出女主人的气魄来。今天来的亲戚,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。名义上是来拜你,实际上,多半是来探虚实的。如果孟家有什么不测,这帮亲戚落井下石的速度,比外面人只快不慢。你可要有个防范,别拿他们当了好人。听我的,思远不会有事,你自己一定要稳住,不能让外人觉得这个家保不住,这个家稳住,他的官司就先赢一半。你的气色太差,我让厨房给你做点稀饭。明天……我就不来。”
“姐……邹太太,你怎么也要走?”
邹秀荣见柳氏发急,连忙道:“我不是说撒手不管,是不能总在这。你和思远是夫妻,我总在这,不太方便。让有心人看见,不知道又要说什么难听的,搞不好还要说些与你不利的话。我先回家,再说帅府那边,也得有人勤走动。你和老四不熟,又面嫩,见他先红了脸不会说话,这事只能我办。”
柳氏颇有些为难地说道:“方才,几位嫂子在这说话时,提了一句,说思远的官司,其实都在大帅肯不肯出力上。大帅会不会还念着家兄得罪过他的事,不肯出力气帮衬。我……我想好了,思远回来,我就下堂。你们两个才是一对,我不能占你的位置。只要大帅肯救思远,我现在就可以立文书,离婚……”
邹秀荣拉着她的手,将分扶回椅子上坐好。“你啊,真是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。思远人在监狱里,你这个时候离婚,不是添乱?那些妇人的话,千万不要听,她们说好话,却未必有好心。我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,以今时今日老四的地位权柄,你大哥还不值得他记恨。这场官司老四肯定会出力,你别乱说乱动,免得帮倒忙。”
柳氏在她面前,俨然是妾室面对大妇,不敢多说一句话,不敢多走一步路。在邹秀荣监督下,喝了一碗稀粥,随即拉着邹秀荣,不肯让她回家。两个女人望着空荡荡地房间,眼眶不觉又湿润了。
房间里的陈设,还是邹秀荣下堂以前的模样,基本没什么变化。柳氏过门以后,重新开辟了一个院落供她居住,可是孟思远长期住在原来的卧室,那个院子形同虚设。留声机,合影,还有一部相机。邹秀荣抚着每一件东西,无数回忆浮现在眼前。
在写字台上,放着她与孟思远在阿尔比昂留学时的合影,彼时都在青春少年,男子英俊,女子俊俏。两人身着洋装,站在泰晤士河畔,对着镜头露出甜蜜微笑。邹秀荣看着相框中的二人,微微一阵失神,良久之后才道:
“他……还留着这个?有心了。柳太太,当时我和思远在阿尔比昂读书,然后就开始恋爱,再后来结婚。这在山东都算是新闻,你想必也很清楚。当时年轻,我觉得两人只要相爱,就该在一起,却没考虑你的感受,很对不起你。”
“姐姐,老爷的心事,你应该比我清楚。虽然我们两人的婚姻是长辈定好的,可是老爷只有跟姐姐在一起时,才会高兴。自从我们两个成亲之后,他就从来没笑过。我……我才是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。”
“柳夫人,这是思远的错,跟你无关。他这个人,本来就是很没情趣的一个。和我谈恋爱的时候,也没说过什么风花雪月,文学艺术。每天跟我谈的,都是机器设备,再不然就是工业。我们两个干的最大胆的事情,就是溜进阿尔比昂人的工厂里,偷看他们的设备,想着回国以后,自己也要建同样的大工厂。你说,我们的恋爱,是不是很无趣啊?”
“回国以后,他先是想着实业救国,再后来,就想着靠葛明救国,等到做了交通总长,就想着修铁路,开矿山,跟洋人斗到底,把他们拿去的矿山夺回来。这就是他了,每天想的都是这个国家,却从不关心自己身边的人。房间里这些东西,都是我买的,想要他陪着我听听唱片,跳跳舞,照几张相,就像老四和他的太太一样。结果,你猜他怎么说?没时间!说是国事艰难,一分钟当成两分钟用都嫌不够,没有时间风花雪月,有时想想,真的恨不得打他一顿才解气。可是现在……”
相框重又放回桌上,邹秀荣看着字台,想象着那个清瘦的身影,曾经在这里伏案疾书时的样子,似乎那个人已经回来,正在字台前,处理着手头的工作。他的时间永远是不够用的,没有多少时间用来和别人闲聊,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妻子,也不例外,这就是孟思远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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